夜雨寂寥,残龛灯焰。 斑驳神像生了锈迹,在青烟中半面慈眉,半面金刚。 殿中巨大水缸里,不时响起龟鳖乱腾带起的水花声,间或藏着些压抑的喘息,被悄无人息地掩埋。 女子身姿单薄,站在神像脚下,扼着手中人的脖颈,不疾不徐地提问。 她问:"陆谦被污蔑入狱,刑狱司提刑官范大人可知其中内情" 她问:"柯老夫人说陆柔主动勾引太师府公子,太师府公子是否对陆柔凌辱玷污" 她问:"陆老爷进京路上路遇水祸,水祸是何人安排" 她问:"常武县中一场大火,陆夫人身死其中,你柯家可在其中出力" 她每问一句,便将柯承兴的头按进水中一次,叫他体会被水溺的憋闷窒息感。 她一遍遍认真问,一遍遍将他往死里折磨,末了,还要平静地斥道:"你怎么不回答" 他中了毒,口舌发僵,他怎么能回答 他怎么能回答! 柯承兴浑身上下被水淋透,明明快至夏日,却如凛冬般寒气刺骨。他感到自己变成了旁人的案中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绝望和恐惧萦绕着他,让他只觉比亡妻鬼魂缠上还要痛苦。 "王莺莺"拖着他,如拖着一摊烂泥死狗,看向佛龛前的神像,轻声开口:"柯大老爷,你一心贿神拜佛,难道就没有求过业报" 她低头笑笑,声音似带嘲讽:"也是,世上要真有业报,何至于你如今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可见菩萨低眉,不见众生。" "既然菩萨不中用,我也只好自己动手。" 柯承兴惧到极致,不由地怒视着她,瞪着神龛前的佛像。 她怎么敢 怎么敢当着菩萨的面,在这庄严神圣的地方杀人灭口难道她就不怕报应吗 王莺莺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只在瞬间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惧神佛" 柯承兴浑身发抖,望着她像是望向世间最可怕的恶魔。 她莫名笑起来:"我不怕啊。" "我今日上山,不是来祈福的。" 她微微靠近,声音温柔,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是来报仇的。" "哗啦——"一声。 他的头再次被按入水中,水中龟鳖被这动静所惊,扑腾着窜开。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怎的,他像是在那最黑暗的深渊处瞧见了亡妻的影子。 亡妻神情温柔明媚,秀丽纯澈若百合,然而眉眼间竟与方才的艳鬼有三分相似。她笑着对他道:"我妹妹,与我性情确实不同。" 柯承兴浑浑噩噩,亡妻在说什么她怎么会有妹妹,是王莺莺吗 但王莺莺是陆家的远房亲戚,眉眼又怎会和陆柔相似 还有性情—— 陆柔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她走丢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尚未长开,表面上骄纵任性些,实则胆子小得很,遇见个蛇儿蜂子都会被吓哭。这些年不知过得如何。" 走丢……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蓦地,他突然想了起来。 不对!陆柔,是曾经有过一个妹妹的。 不是陆家远亲,不是王莺莺,是与陆柔陆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陆家最小的女儿,那个在七年前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踪的陆家小女儿! 柯承兴彻底想了起来。 那时候陆柔刚刚嫁入柯家不久,与他恩爱缠绵后,说起了一桩旧事。 说是陆家原本有个小女儿,陆柔的妹妹,七年前常武县瘟疫,陆家四口人都病倒,陆三姑娘一人撑着家,眼看当时陆家人都快活不成了,不知陆三姑娘从哪寻了几包药来,煎完饮下,陆家人竟渐渐地好了起来。 眼看着家中光景渐好,谁知陆三姑娘有一日出门没回来。后来街口有人说,见她跟着一个戴着幕篱的陌生人上了马车。陆家人忙派人去寻,什么都没寻到。 正因此事,陆夫人落下心病,一直郁郁寡欢,这些年陆家人也没放弃寻找失踪的小女儿,仍旧一无所获。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夫君,我听说柯家的窑瓷要送往各地,能否在送窑瓷的木箱上画上我妹妹的画像与名字呢若是有熟人或是我妹妹见着了,说不准还能寻过来,此生亦有团聚之日。" 他随口敷衍道"小事一桩",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来,柯家在陆家人面前刻意夸大生意声势,实则空有虚名,别说送往各地,在盛京生意也只是勉强维持。 二来,柯承兴也不认为陆家小女儿还能被找到。这么多年了,那小女儿多半是死了,要么被卖到了花楼青窑,寻回来名声也不好听。 何必花那个冤枉银子呢柯承兴想,寻画师过来画像也怪费事的。 所以他口头上应承着,并未付诸行动。 后来又发生了丰乐楼一事,陆氏怀孕、身死,他又娶了秦氏,当初的夫妻闲话早已被他抛之脑后,偏在这时,他被人溺在水池中求死不得时,忽然想了起来。 王莺莺不过是陆家远房亲戚,何以为陆家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是陆家血亲。 陆家的小女儿还活着么 这个女人,就是陆柔失踪的妹妹吗 柯承兴满腹疑问,却无从说出,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放生池的水缸似乎变得漫无边际,深不见底,池水也是漆黑的,如同地狱的无池。 然而在那一片漆黑中,又有灿烂的光亮传来。他看到一点火光,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伴随着锣鼓喧天,花烛红彩,竟是有人在新婚。 喜帐上挂着艳艳的同心结,红烛高烧,一双新人坐在榻前,手持杯盏,正喝交杯酒。 柯承兴看到身穿喜服的自己,满脸都是意气风发,而他对面的女子,娇靥如花,一头金银珠翠,发钗轻摇,望着他的目光含着脉脉情意。 她羞道:"夫君,饮下这杯合卺酒,你我夫妻一体,生死不离。" 他哈哈大笑,学着戏文里的书生立誓:"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穴。" 倏尔花爆锣鼓声皆尽,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救命!救命!" 他张皇抬头,看见夏日午后的池塘边,满池红蕖艳丽似血,陆柔被家丁们按着往水中投去,她拼命挣扎,长发散乱,双手胡乱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松手。他心中又急又气,一面嫌手下人动手太慢,一面又怕动静被旁人听见,于是走过去想捂她的嘴。 陆柔看见他,便不挣扎了,只从眼里静静淌下两行泪,木然望着他。 他别开眼不忍再看,用力掰开她的手,将她按进满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夫君,饮下这杯合卺酒,你我夫妻一体,生死不离啊。" 一声惊雷,打破山夜寂静,闪电照亮残殿青烟,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静静看着水缸里不再挣扎的人,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怕呀" 无人回答,唯有丝丝缕缕黑发如团团缠绕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浑浊的水面上。 "怕就对了。" 陆瞳平静开口:"我姐姐当时,也是这般怕的。"